煤都榆林“GDP神話”眾生相:一夜造富,四大失衡
2022-09-29 16:26 榆林 煤炭

2煤都榆林“GDP神話”眾生相:一夜造富,四大失衡

來源:鈦媒體APP(ID:tameiti)作者:劉敏

9月最后一周,各地2022年前8個月經濟數據陸續出全,各種視角下的城市排行榜隨之公布一輪月度更新。

新出爐的幾個城市財政收入排名當中,榆林前8個月地方財政收入650億,位列全國前20。高達72%的財政收入增速,令其在負增長扎堆的榜單里極為吸睛。

榆林今年前8個月財政收入增速全國第一

自去年以5435.18億GDP總量一躍反超太原、哈爾濱、南寧等省會之后,每逢統計數據更新都是榆林的一次高光時刻。在或獵奇或功利心態驅使下,坊間為其計算出名目繁多的“第一”。

比如,今年上半年GDP(2969.84億元)第一次超過洛陽,成為“中西部非省會城市第一”;上半年GDP增量(757億)力壓深圳的“全國第一”;

資料圖表

這個兩年前還俯身于“經濟發展較快的落后地區”共識下(2013年陜西省委巡視組反饋意見)、糾結于到底屬于四線還是三線的城市,之所以突然產生快速邁入“發達地區”的既視感,原因更多來自“家里有礦”與全球煤價“高燒”的對撞。

榆林高速入口

鈦媒體APP觀察到,與與民間越來越熱切的圍觀不同,榆林官方對財政收入進展情況的宣布方式卻很克制:榆林市統計局自一年前(2021年9月29日)發布《1-8月份榆林市地方財政收入增速全省第一》統計分析之后,就再無類似發布。

公開資料截圖

“去年起,涉及地方財政收入的內容就不在統計局發了,由財政局負責。”榆林統計局一位工作人員稱。而事實上,相關信息很難直接從榆林市級渠道公開查詢,只有陜西省級公布的“進度數據”中可見。

類似的還有煤炭價格信息,去年9月“榆林煤炭交易中心不實價格信息事件”之后,當地各機構就停止發布市場運行和價格指數報告,煤炭交易又退回到礦方與買方一對一洽談的整體價格不透明階段。

公開資料截圖

這種反差勾勒出環繞在“煤都”榆林上空那晦明晦暗的氣氛,也凸顯出此輪財富浪潮不同于以往的“食物鏈”重構。

與上一次煤炭“黃金十年”期間,參與分羹者數量眾多、大小都有機會的格局相比,如今的“造富神話”雖然迅猛爆裂,卻早已成為門檻更高的“大亨游戲”;級別不夠的參與者,只能眼睜睜看著市場熱得發燙,自己卻連手中原有的機會都被斷掉而慘遭出局。

榆林市景

造富圈層全新洗牌的結果是集中度提高以及伴生的不平衡。正如榆林市長張勝利在今年年初政府工作報告中指出的:“榆林發展的不平衡突出表現在南北不平衡、城鄉不平衡、三次產業結構不平衡以及經濟發展與民生保障不平衡。”

與煤價飛升帶來財富增長的高速度、大幅度相比,榆林在如何實現再平衡問題上表現出的….更像是一種尚未回過神來的困惑。

01 “黑金神話”卷土重來

去年至今,煤炭成了全球能源局勢的最熱議題。天災、極端氣候、以及地緣博弈與沖突,多種因素交織下讓煤炭需求大漲,價格隨之被引爆并持續高位。

今年一片慘淡的資本市場中,煤炭板塊則一枝獨秀,沉寂多年的“黑金”效應上演王者歸來。在被稱為“東方科威特”的煤都榆林,久違多年的暴富神話又開始飄蕩。

榆林市景

“一天收入多少?哎…你讓我咋家(怎樣)說呢,”老陳(化名)是一家榆林中型煤礦負責人,他毫不掩飾對明知故問的那種不耐煩,“每天排隊等著拉煤的車3000輛,我們每48小時根據排隊數量調一次價,今年平均每噸賣1500元,一年產600萬噸,你自己算一天能掙多少嘛!”

他說,好在現在都是電子排隊,無論卡車在全國各地哪里都可以通過線上公平排隊,排到了根據當日價格付款進礦拉煤,“去年這兩個月,排隊的卡車要到5000輛。”

榆林是全國第二產煤大市,作為全國因煤而興的典型代表,這里煤炭探明儲量達1490億噸,占陜西已探明儲量的86.2%和全國的13.6%,其中神府煤田是世界七大煤田之一。

并且,榆林有全國儲量最大的優質煤,這種煤質特點還會吸引電廠之外大量化工、冶金等對煤質要求較高的用戶前來購煤,因此每年9、10月份到了冬儲補庫期,都是煤市最好的時候。

榆林火車站

“2021年9月,榆林煤價被炒到了每噸2800、2900,甚至摸到3000,過去兩百多的爛煤都能賣到2000多。”做過貿易商的王通(化名)回憶道,他如今在一家蘭炭加工企業上班,“今年價格下來了,優質煤坑口價現在1600左右,質量較差的粉煤也得1100。”

即便是每噸1100的這種“跌下來的低價”,也已超過上一輪黃金期的峰值——即每噸約900元。而生產成本變化相對甚微,煤礦賺錢效應可想而知。

“2020年秋冬,許多原本還虧著的礦主就不賠了,到21年,投10億賺10億的礦老板很正常。”王通(化名)稱。

浩吉鐵路上的運煤列車

市場逆轉得太快,面對卷土重來的“黑金”、突然噴涌的財富,一些煤老板甚至有點措不及防,大家對上一輪行業的繁盛與崩盤仍記憶猶新。

2002至2012被稱為煤炭“黃金十年”,蓬勃的需求催生煤價一路走高,直到2021年的9月過剩產能刺破煤炭供需平衡,一波長達15個月的持續下跌讓煤價趴在了地板上。

彼時,陜西連續出臺多輪救市政策均收效甚微,跌破成本的市價讓煤礦面臨價格倒掛大多只能選擇停產。2013至2015年,榆林能開工的煤礦寥寥無幾,期間“市長親自帶隊赴外省推銷煤”的消息屢見報端。

公開資料截圖

2016年2月,《關于煤炭行業化解過剩產能實現脫困發展的意見》印發,國家開啟一輪針對煤炭限產措施,在環保、去產能疊加下,當年9月煤價開始回升。此后,直到疫情前的幾年里,煤炭市場基本維持供需平衡,有安全檢查或因事故等大面積停產情況下,也會出現階段性快速上漲現象。

“但那時業內基本都清楚,需求不可能持續太久,”一位當地煤炭市場分析師回憶稱,“在2019年9、10月份榆林出現過一波上漲,優質煤價大概每噸400的時候,行業對接下來趨勢也只是在悲觀與過分悲觀之間選擇。”

誰也沒有想到,2020年的秋天,多年不見的拉煤車排隊三、四公里場景伴隨著煤價快速上漲重回榆林,2021年5月就沖破1000元大關,之后繼續一路瘋漲。

煤價的暴漲推動榆林經濟同樣快速增長。陜西省內,今年的各地市財政收入排行中,榆林已超過西安成為“老大”。

統計信息截圖

高速增長也讓榆林今年用不到8個月時間,就超過了年初確定的605億地方財政收入目標。

與上一輪“煤炭黃金期”相比,圍繞鏈條上下的許多邏輯卻大為不同。首先是作為“食物鏈”頂端的礦主,雖然數量很難估計但可確定越來越少。

上世紀90年代,在“國家修路,群眾辦礦”方針下,榆林各涉煤縣紛紛大辦小煤礦,1997年底全市煤礦發展到854個,多數是3—6萬噸的小煤礦,甚至一度出現“全民參股煤礦”的;

1998年開始,經過幾年的“關井壓產”、“整頓小煤礦”,到2005年底數量減少至404個;陜西省分別又于2008年、2010年啟動兩次資源整合,經各種兼并重組,之后形成煤礦數量大約230余個,成分構成“中、省、鄉鎮民營三分天下”的格局。

“現在最賺錢肯定是開礦的,不過這些年重組下來散戶都已出局,即使把背后參股人算上,估計這個群體也就幾千人。”一位煤炭貿易商分析稱。

02 煤販子的冰河期

不僅是礦老板日趨集中,滾燙的煤價將數量龐大的中間商也快要“燒光”。

原本在榆林活躍著的“倒煤”群體數量龐大,坊間普遍認可的估計數字是“5萬煤販子”。

煤販子隊伍中,既包括自己有洗煤、選煤場,或有運輸車隊,或兼而有之的大宗貿易商,也包括一無煤廠、二沒物流,資金實力或強或弱,日常憑借一頭找坑口、一頭找客戶的靈活撮合,在價格信息不對稱中討生活的煤炭中介、“空手道”。

群體當中,后者數量遠超前者,對外載體或為“煤炭信息部”,或為“煤炭供應鏈公司”。從2016年9月煤價回暖到2020年秋季顯著升溫期間,煤販子度過了相對滋潤的4年。

“那時市場基本恢復,但好也好不到哪去。這樣子結果就是,礦方需要貿易商出貨,大貿易商需要小中間商快速分銷來分散資金壓力,買煤的也需要中介,大家各取所需都能活。”曾經做過貿易商的王通(化名)說,“去年開始,格局就徹底變了。”

2021年冬季之前,煤販子度過了最后的好日子,“啥都不干只賣信息的都能掙錢,拿到煤源更賺,心輕的(不貪心)幾乎人人賺錢,反而一些資金量特別大的有人虧本。””王通(化名)稱,“漲到2800時候都認為能3500,心沉(貪)的手里幾個億都砸進去囤煤,結果一調控價格暴跌,身邊4、5個都這樣賠了。

此后,煤販子就很難找到煤源。“市場好你拿不到煤都白搭。今年中介最難干,10個有8個都已經收攤。”當地一位煤販子老朱哀嘆道,他現在只能從渭南找煤,每噸加8塊、10塊倒手賣給客戶,勉強維持。

老朱稱,這種狀況卻催生出另一個暴利群體,“以前大礦每周定期招標,人人都能參與?,F在想參加招標必須有資質,比如電廠、制造加工單位等,于是有人不知咋弄來資質,甚至買到保供煤轉手賣掉。”

目前榆林的保供價,5500大卡為320到520一噸,即便以最高520的保供價和最低1100的市場價計算,中間差價超過一倍。

對此,前述煤礦負責人老陳(化名)也坦言,“偶爾有些方面打過來電話要煤,我們咋也必須給點兒薄面。”

“現在的煤炭生意,沒有關系、社會資源,有錢都插不進去。”老朱(化名)稱。

鈦媒體APP檢索天眼查數據發現,榆林地區名稱中包括“煤炭信息部”的近5百家市場主體中,約半數已注銷、吊銷。

03 “南六縣”悲歌

榆林市轄1個縣級市2區9縣,合計12個市區縣。其中,榆陽、橫山、神木、府谷、靖邊、定邊北六縣市區自然資源儲藏豐富,以能源、化工行業等重工業為主,盡享本輪造富大潮;

綏德、米脂、佳縣、吳堡、清澗和子洲合稱“北六縣”,以雜糧制造等輕工業為主,卻愈發顯得落寞。

9月26日,縣級市神木發布1-7 月數據顯示,神木7個月財政總收入 640.48 億元,同比增長99.4%,地方財政收入154.65 億元,增長 89.5%。

神木市遠眺

9月27日發布的《1-8月份吳堡縣經濟運行情況》雖然稱“財政收入大幅增長”,其同比增長161.1%的地方財政收入僅3668萬元,不及神木的零頭。

事實上,今年上半年“南六縣”GDP合計大約為神木的五分之一,合計財政收入也只是剛過神木的零頭。

統計信息截圖

資料圖表

十年前“南六縣”合計約100萬人口,至七普時凈減少約20萬人;同期“北六縣”合計凈增80萬,至280萬人。在吳堡縣,2020年統計的常住人口,已經低于1964年的人口數量。

統計信息

7月上旬,這里的一則社會新聞更是刺破榆林火熱的GDP盛景:“一定邊縣女子于5月來吳堡縣打工,因找不到工作便在當地租賃了一間平房開始從事失足活動。7月13日上午9時許,吳堡縣宋家川派出所’得到線報,快速出擊,成功查處。至此,其兩個月違法所得共一千余元。’”

公開信息截圖

雖有不雅,但不可否認是,這就是一個“僅僅活著就用盡全部力氣”的典型:她未能分享多少GDP爆發式增長的紅利,卻要面對兩極分化帶來的壓力。

觀察統計數據,還會發現這絕非孤例:近兩年榆林高GDP、高財政收入并未帶動人均可支配收入提速。

2021年,榆林人均GDP15萬元,是全國均值8.1萬元的1.85倍,高于杭州排第15位;一般公共預算收入排名全國第36位。但2021年榆林人均可支配收入只有28073元,不僅低于陜西省人均可支配收入28568元,更是遠低于2021年全國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35128元。

榆林人均可支配收入增速最高發生在2019年,當年9%;至2021年,地方財政收入以44.6%、全國第一的增速狂飆突進,人均可支配收入增速卻徘徊在9%以下。

今年5月,榆林發布的城鄉居民收入對比分析報告,經與“地理位置相鄰、經濟總量相當、資源稟賦相似”的鄂爾多斯對比發現:雖然榆林經濟體量已經超過鄂爾多斯,但全體居民收入、城鎮居民收入和農村居民收入三項卻全面落后,同時,兩市居民可支配收入差距無明顯縮小,且有不斷擴大的趨勢。

榆林與鄂爾多斯人均收入對比圖

統計局認為榆林存在4大問題包括:居民收入整體水平低,與榆林經濟實力不匹配;居民收入構成不盡合理,財產性收入占比偏低;城鄉居民收入差距大,農村居民增收困難多;區域發展不平衡,南北縣區貧富懸殊。

新聞事件中的人物來自“北六縣”之一定邊,那里石油、天然氣、原鹽等礦產資源豐富,她仍然選擇去GDP墊底的吳堡尋找工作,顯然,兩年來能源產業的高歌猛進并為給其帶來多少打工機會。

“國營礦在清理外委施工隊和勞務外包,一般人進不去;民營中小煤礦那些“包生產”的,大部分都是陜南、川鄂一帶人;榆林各縣本地人,其實想在礦上找活非常難。”一位在煤田工作了20年的業內人士對鈦媒體APP分析,“道理很簡單,高危行業難免有事故,出了事外地人處理起來肯定比當地人成本少也簡單得多。”

國家礦山安全監察局陜西局統計中心發布《1-7月份煤礦安全生產情況》顯示,截至今年7月底,陜西煤礦累計發生事故11起,死亡16人,同比事故起數增加7起,死亡人數增加8人;

進入9月以來又連續發布4起煤礦重大安全隱患公告,其中三處就在榆林。

04 煤飛樓舞與“再平衡”難題

與“南六縣”人掙扎尋找謀生機會相比,榆林80萬市區居民卻有著另外的煩惱——房價。

榆林樓市的起落與煤價漲跌完美匹配,2016年以前一直深陷“去庫存”不能自拔,隨煤炭市場有所恢復,2019年之后就開始出現“繳納數十萬認籌金卻買不上房”、“開發商捂盤惜售”等網路議論。

2020年底,橫山區統計局就榆林房價破萬與一起“均價1.2萬,每套190多萬元僅支持全款購買,無優惠!”營銷事件進行反思,直指“營商環境差、無限購、來榆擇校熱”是助推榆林高房價主要原因。

公開信息截圖

這樣的警示在新一輪造富大潮前卻淪為無力,2020年翻篇后,榆林樓市從2021年以來就一路逆全國樓市之大勢上揚,一路持續到2022年第一季度結束,今年3月,還創下房價同比上漲超30%的記錄,“一房難求,買房甚至需花重金、托關系”的場景被廣泛報道。

“現在榆林好點的小區,房價已經炒到兩萬。沒辦法,煤炭行情好、錢太多沒地方去,只能先就近投房子,不是榆林就是西安。”一位榆林市民說,耳聽著一個個造富神話,目睹著城市的壕氣日增,他言語間卻充滿疏離。

“這兩年地方有錢了,基建搞得多,榆林街道確實都修得路越來越寬,可還是堵車,為啥?因為道路兩邊全都劃成了停車道。但凡能想到的空地,滿是停車道,都是收費員。你敢稍有點亂停一下,不僅貼條子(罰單),而是一眨眼功夫就給拖走。”該市民說。

“拖走交拖車費嗎?”

“倒不用交拖車費,只處理違停。”

“為啥直接拖走卻又不用交拖車費?”

“唉,拖車的都是合作公司,他們拖車應該是趕工作量,拿工作量問政府要錢。“

“這種邏輯…..”

“可老百姓也麻煩啊,一般拖走都給扔在二三十公里外地方,取一趟也很麻煩,”他語氣無奈,“現在大家都各算各的賬,誰也顧不上多想。”

8月31日,榆林市委五屆三次全會上,市長張勝利稱:“我市經濟社會發展取得新的重大進展,但一定要始終保持 “三個清醒認識”,即清醒認識榆林“一煤獨大、煤主沉浮” 的深層次問題還沒有解決,清醒認識當前經濟中高速增長是不可持續的,潔醒認識高煤價帶來的高稅收是階段性的。”

保持清醒,當下尤為重要。